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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自少帝南迁之后,信王便开始着手改建玉安以修建新的皇城。信王是先帝的长兄,庶长子,也曾有意角逐帝位,只可惜败了,黯然离开梁都。

    大梁亲王无诏不得离开封地。

    信王一走就是多年,他对梁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执念。他要在玉安重新修建一座皇城,这座皇城与其说是为少帝萧珣修的,不如说是为他而建。皇城重建所耗费的人力,物力,财力非同一般,饶是富庶如玉安,也颇觉吃力。信王帐下的属官自是上谏过的,可他素来独断,自是听不进去的。

    谁都没想到,最先修建的太和殿,就这么塌了,还塌在了龙抬头的这一日,仿佛一种不祥之兆,让人心慌。说是即将完工,可不过是粗粗建好的主殿,即便如此,太和殿主殿坍塌也不是小事,还有一百多个民夫都压在了里头,至今还没挖出来,民间群情激昂,朝堂之上梁都来的涉事朝臣和玉安的主管官员互相问责推诿,彼此攀咬闹得厉害。

    自李承意领了御前的差事之后,没事时便爱往穆裴轩这儿走一趟,如今竟也隔了好几日没来了。穆裴轩是藩王,不便干涉玉安事,只暗中着人小心地查了太和殿楼塌一事。闻风院初见成效,给了数日便将此事摸了个七八分,来汇报的正是阮修。

    阮修是乔装过的,恭敬道:“重修皇城一事是工部和信王的僚属合力施为,其中所费的楠木、琉璃瓦、金砖等物俱都是由信王僚属负责采买运送。”

    段临舟说:“修皇城打哪儿来的钱?”

    阮修道:“信王府和国库各出了一半,说是信王府出的钱还让户部打了条子。”

    段临舟扯了扯嘴角,说:“算盘倒是打得不错。”

    可不是不错?朝廷狼狈迁都本就招致民心不稳,甫一来,这般大兴土木修建皇城,焉能不生民怨。阮修道:“东家也知道,这样大的工程,里头门门道道多着呢,原本梁都玉安两方就不合,现在硬凑一起,隔三差五地给对方使绊子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这些被征调来的民夫可怜了,连个安生年都没过上,就被征来了,”阮修说,“监工的是信王侧妃的娘家人,孟氏的一个庶出子弟,此人为了早日完工讨好信王,不但克扣民夫口粮,每日还让民夫至少得干七八个时辰,昼夜轮着,原本他们干的就是重活儿,民夫成日吃不饱穿不暖,又如此受累……每天三更半夜都有人往外拖尸体呢。”

    阮修报了事,便悄然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穆裴轩对段临舟轻声说:“过几日约莫事态要更严重,到时锦衣卫,信王府都要介入,让闻风院的人先撤出来。”

    段临舟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岂料后来介入的不止是锦衣卫信王府,就连三司都掺和了进去。

    “那压死在里头的本就是服役的小民,要说哪朝哪代服役没死过人,谁都没把这事儿放心上,谁知道一个叫贺行歌的小民敲响了登闻鼓鸣冤呢,你说她哪儿那么大的胆子,竟然敢敲登闻鼓。”

    李承意是披雨来的。太和殿塌的第二日,玉安城就下起了雨,暮冬雨冷,淅淅沥沥地落着,乌云罩顶,仿佛见不着光似的。他忙了好些日子,面上有些疲色,眼底生了青,坐在熏笼边烤着手,一边抱怨。他在京营里当差,原本这事是沾不上他的,可不知怎的,被推了出去。太和殿一塌,救人,抓人,查案,林林总总的事情,千丝万缕。李承意就是负责去废墟里刨人的,可怜他一个世家公子,即便是南迁时都没吃过这苦头。

    有人敲响了登闻鼓一事,穆裴轩和段临舟都有所耳闻,知道的却不甚详细,问道:“这贺行歌家中也有人去服役了?”

    李承意说:“可不是,听说她兄长在里头呢,这贺行歌虽说是个天乾,可不过一个白身,也不知怎的,竟想起敲登闻鼓了,还说是要为埋在太和殿下的百姓鸣冤。这下可好,民间本就对此事议论纷纷,一下子炸了锅。”

    穆裴轩和段临舟对视一眼,穆裴轩想了想,对李承意说:“如今停工了吗?”

    “停了,”李承意说,“都这样了,谁还顾得上?”

    穆裴轩沉吟道:“你这些时日身边多带些亲卫,仔细安抚那些征调的民夫。”

    李承意本想说不过是一些小老百姓,还能怎么着,可话到嘴边,对上穆裴轩的眼神,又咽了下去。他不是蠢人,略略一想,涩声道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
    段临舟道:“百姓最易煽动,尤其是当他们饱受欺压,心怀怨怼的时候,想想那压在太和殿下的尸体,兔死狐悲之下,一旦有人煽动,难保不会生变。”

    穆裴轩道:“你应当也听说过去岁陇州发生的事,当时便是反贼煽动百姓作乱。”

    “前事不忘后事之师。”

    李承意这些日子都住在那儿,只消一想督建皇城的数千民夫作乱,顿时出了一身冷汗,道:“……我明白了,会小心的。”

    李承意走后,段临舟见穆裴轩一言不发,问道:“在想什么?”

    穆裴轩抬起眼睛看了看段临舟,握着他的手揉了揉,道:“玉安城里的这些事,让我想起了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段临舟自是明白他所想,说:“云琢?”

    穆裴轩点了点头,眉宇间浮现一层阴霾,当初他们将几个州郡都翻了个底朝天,偏偏还是没能抓住云琢。他就像销声匿迹了一般,无影无踪。穆裴轩当然不会认为这个坤泽是死了。因为穆裴之和黎越,穆裴轩恨极了九莲教,更是恨不得杀云琢而后快,可这人藏身的本事,着实了得。

    这是梗在穆裴轩心里的一根刺,不拔不快。

    穆裴轩深吸了一口气,说:“他最好能藏一辈子,否则我定要杀了他。”

    段临舟揉开他不自觉握紧的手指,道:“他们能将手伸到瑞州,未必没有伸到玉安,且依我看此人行事作风,不是甘于隐姓埋名一辈子的人。你别急,我让人查一查,只要他在玉安,定会留下痕迹。”

    穆裴轩看着段临舟,对他笑了笑,说:“嗯,不急。”

    朝堂之上,太和殿因何坍塌一事吵翻了天,又因贺行歌敲响登闻鼓,将此事闹得极大,一时间小皇帝下了圣旨,着三司并锦衣卫合力查清此案。

    玉安风声鹤唳。

    这一日,穆裴轩被萧珣召去了行宫,出了大殿往宫外走时,竟撞见了信王世子萧元启。

    穆裴轩来了玉安这么些日子,二人自是见过的,只不过单独撞上,还是头一遭。二人当年在梁都时就不睦,都是少年人,年轻气盛,萧元启身份压了穆裴轩一头,偏穆裴轩这人眼高于顶,在梁都时又跋扈张扬,见了萧元启从不假辞色。便是偶有出头的场合,有穆裴轩在,萧元启这个世子身份就变得不好用了。积怨之下,二人还动过两回手。

    萧元启不是穆裴轩的对手,一来二去,小怨就积成了仇。

    仇人见面,分外眼红。

    近侍替二人打着伞,雨下着,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连珠似的作响。萧元启瞧着穆裴轩,凉凉地笑了一下,道:“穆裴轩,我若是你,就该好好龟缩在瑞州,玉安——可不是你该来的。”

    穆裴轩说: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玉安不是你萧元启的,我为何不能来?”

    萧元启道:“只怕你有命来,没命回去。”

    穆裴轩微微一笑,道:“我这人向来命大得很,就不劳世子费心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