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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43

    清闲的日子过得快,转眼就到了除夕,天阴了几日,这一日,段临舟才醒,就听流光说外头又下雪了。

    段临舟虽畏寒,可因着瑞州少雪,倒是颇为喜欢下雪天的。

    他被流光裹得严严实实的,才放出了屋子,揣着袖炉慢悠悠地在长廊里转悠。雪是小雪,簌簌地飘落如细盐,衬得安南侯府的亭台楼阁分外诗情画意。穆裴轩向来比段临舟醒得早,今天又是除夕,下午穆氏一族要去祖庙祭祖,自是早早地就忙碌了起来。

    整个安南侯府都很忙,段临舟难得做个闲人,他这些年奔奔忙忙,自打中了这毒之后,就困守在了瑞州,鲜少远行。要是早些年,便是除夕,段临舟也未必会留在瑞州城。段老爷子觉得好男儿志在四方,他这儿子虽是个中庸,却有经商天赋,不比天乾差,便也不再拘着他。

    直到段老子死的那一年,他是在年二十九去的,段临舟留在了瑞州,他紧紧抓着段临舟的手,眼中俱都是遗憾。

    说来二人父子缘薄,段老爷子是个商人,性情凉薄,若非段临舟实在有天赋,段老爷子不会如此看重这个庶子。他知道段临舟看着笑盈盈的,实则心气高,等闲之辈入不了他的眼,更不要说家中这些嫡兄庶弟,段临舟一个也没放在眼里。段老爷子怕他一死,这几个儿子就没了出路,临死那两年,和段临舟看似不远不近的,却彻底放权给了段临舟。

    到底姜还是老的辣,段老爷子死了之后,段临舟心中大骂老狐狸,却还是不可抑制地红了眼睛。

    段临舟没有亏待过段家的人,甚至段临誉不甘心身为嫡子,却教他一个庶出踩在了他头上,屡屡生事,段临舟都没有想过要他的命。

    直到他在京城毒发。

    段临舟深深地吐出一口气,出神地看着廊外的雪松,想,过不了多久,他就要去见那个老东西了。他要是知道自己毁了他的嫡子,还将段家基业拱手让人,不知道该气成什么样子——这么一想,段临舟凉凉地笑了一下。

    段临舟中毒之初,他觉得既是毒,总有解决之法,苟延残喘了三年,这三年生生碾碎了他对生的所有希望。

    段临舟早已经准备好了赴死。

    他又想起了穆裴轩,心中陡然生出几分不舍和遗憾,消失许久的不甘竟一下子又苏醒了一般。段临舟心中竟生出了几分迷茫,他嫁给穆裴轩——是不是错了?

    “怎么在这儿站着?”一记声音陡然传来,段临舟抬头看去,却见穆裴轩站在几步开外,蹙眉看着他。

    段临舟回过神,掌心贴着袖炉,扬扬下巴,说:“赏雪呢。”

    穆裴轩道:“雪又甚可赏的,”口中说着,却伸手拿手背贴了贴段临舟的脸颊,段临舟慢慢眨了眨眼睛,看着穆裴轩,穆裴轩猛地收回了手,说,“不懂事的孩子和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才贪看雪景,段临舟,你还小吗?”

    段临舟哼笑一声,说:“是啊,人家还小呢,”他语调上扬,低了声音说,“郡王哥哥。”

    穆裴轩:“……”

    他不自在地蜷了蜷掌心,道:“瞎叫什么。”

    段临舟笑了声,说:“郡王忙完了?”

    穆裴轩道:“嗯,别的事情有大哥。”

    段临舟点点头,又看向外头的雪,说:“这雪下了大半日了吧,”他叹了口气,说,“去岁水灾就伤了根基,如今年里铺子的米价不断上涨,这雪下一两日便也罢了,要是再下下去,百姓约莫最次等的糙米都要买不起了。”

    穆裴轩面色也微微凝重了几分,沉声道:“指挥使大人也有此担忧,听闻丰州已经发生了雪灾,灾情严重,丰州知州救灾无方,冻死了许多百姓。”

    段临舟抽了口气,他行商时曾经去过丰州,丰州位于瑞州西北,中间还隔着一个万州。一旦丰州受灾,流民未必不会逃难至瑞州。

    段临舟拧了拧眉,说:“当早做应灾准备才是。”

    穆裴轩道:“昨夜我大哥和知州,指挥使大人商谈了一夜,初定了章程,不必过于担忧。”

    这雪直到天色擦黑也不见停,瑞州除夕年味重,即便下着雪,也丝毫没有影响瑞州的百姓对过年的热情。

    安南侯府内难得热闹,穆裴轩和穆裴之兄弟都聚在一起,座上还多了许多穆氏族人,都是一并来守岁的。

    这也是穆裴轩成亲后过的第一个年,穆氏族人见过或没有见过段临舟的,都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这位名震岭南的段老板。段临舟只作没有发觉那些打量的目光,笑吟吟地站在穆裴轩身旁,身姿挺拔,气度卓然,要不是眉宇间的病气和笼罩在厚氅下过于纤瘦的身体,丝毫看不出是一个半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的人。

    穆裴之和穆裴轩兄弟身份高,辈分也高,自也没有人敢在他们面前造次。守岁时,他们坐在主桌上和族人闲谈,年纪小的,纷纷披着锦裘钻入了后花园中去放烟花。烟花备得足,一经点燃,刷地蹿上天际炸开缤纷多彩的火焰。

    火树银花,好不热闹。

    段临舟站在廊下,揣着手仰头看着苍穹的烟火,此起彼伏的烟花炸开声里交织着纷纷扬扬的雪花,绚烂夺目,美得无法言喻。穆裴轩不知何时离了席,靠着漆红的圆柱,静静地看着段临舟。他察觉了穆裴轩的目光,转过头看了过来,见是穆裴轩,微微一笑,说:“小郡王,新年好。”

    他说话时,不知谁恰巧点起了烟花,呼啸声掩盖了段临舟的声音,穆裴轩扬了扬眉毛,走近了,说:“你说什么?”

    段临舟笑了,重复道:“我说,小郡王,新年好。”

    穆裴轩看着段临舟,脸上也浮现了笑容,轻声说:“新年好。”

    守夜是要守一整夜的。段临舟自然无法守一整夜,他看了一会儿烟花,就去歇息了。子时将过,穆裴轩披着满身寒意回到屋子时,就见段临舟已经睡着了。

    屋内点了一盏灯,罩了灯罩,灯火柔和。

    段临舟侧着头,睡得正熟,一只手却搭在了他的枕上。穆裴轩刚伸出手,想起自己的手还凉,贴着被褥暖和了些许,才握住段临舟的手放入了被中。

    突然,穆裴轩的目光留在枕下露出的一抹红上,轻轻揭开,却见底下放着一纸红封。他愣了愣,伸手拿了出来,却见里头是装得一把黄澄澄的金锞子,个个都打得精细小巧,铸有岁岁平安,吉祥如意的字样。

    穆裴轩盯着段临舟看了许久,在心中默念道,岁岁平安。

    岁岁平安。

    44

    段临舟在安南侯府过了一个热闹的年。

    穆裴之有两个孩子,都是安南侯夫人李氏所出,长子穆瑾玉,次子穆瑾棠,年纪都小,年初一他们来给穆裴轩和段临舟拜年时,段临舟拿着打成小鱼飞鸟的金锞子作压岁钱,轻易就博了孩子的喜欢,围着段临舟一口一个小叔娘。

    这称呼新奇,段临舟听得扬了扬眉毛,穆家这两个孩子生得好,又是新年,穿得圆滚滚的,很是喜庆。段临舟看着觉得有趣,他私库中稀罕玩意儿多,便让流光拣了几个孩子会喜欢的,诸如九连环,千里目这样的小玩意儿给他们玩儿。两个孩子都被吸引住了,不管嬷嬷为难的催促,坐在毛绒绒的厚毯上玩得不亦乐乎。

    两个孩子虽是亲兄弟,可性子却有些不同。大的被规矩束缚着,教得板正守礼,见那千里目实在新奇,段临舟又教了他怎么用,他新奇地睁大眼睛,段临舟将千里目递给他,他才羞涩地道了声谢谢小婶娘,便兴冲冲地趴窗户边举着千里目张望起来。

    小的安静,不过四岁,竟耐得住性子解那个九连环。

    段临舟看得称奇,对穆裴轩笑道:“你这两个小侄儿小小年纪,就如此聪明,不一般啊。”

    穆裴轩直勾勾地盯着穆瑾玉手中的千里目,随口道:“自玉儿和棠儿知事起,就被我大哥带在身边,亲自教导。”

    段临舟挑了挑眉,见穆裴轩看着穆瑾玉手中的千里目,凑近了,笑道:“郡王对那个也感兴趣?”

    穆裴轩不自在地收回目光,道:“不过是瞧个新鲜罢了。”

    段临舟道:“那副千里目五年前商队出海时从番邦人手中换来的,”他眼里浮现几分笑意,说,“我记得还有一副,郡王喜欢,我待会儿就让流光找出来。”

    穆裴轩清咳了一声,道:“小孩子玩的玩意儿——”

    “这如何是小孩儿的玩意儿,”段临舟笑吟吟道,“千里目之所以叫千里目,就是它能望寻常肉眼所不能及之处,虽不至千里,于行船之时却也大有助益。我如今是用不上了,在郡王手中,方不至使它蒙尘。”

    他这话说得漂亮又体贴,穆裴轩瞧了段临舟一眼,刚想说话,就听穆裴玉叫起来,说:“阿爹阿娘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