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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二十五章:荒山野岭,一岛一城海梧城无雨也无晴,风声瑟瑟,带着倦意,拂面却有腥气。
    海梧城无水,其间方圆千里怪石峥嵘,有山崖巉削,有青山耸翠,有山峦逶迤,有峰石孤危,每一座山岩皆是浪潮,每一块巨石皆是波涛,这座海便是石海。
    自古巨石便易列阵,千里山岩层次不齐,鳞次栉比,而在真正的高手眼中,却自有韵律。
    海梧城便是一座大阵,此阵不重杀伐,却有苍古之意,依山傍水,重若千钧,见了一眼便让人生出蚍蜉撼大树的无力感。
    海梧城是北域的要道,其间占据的种族名为巉山族,巉山族体型巨大,约莫有寻常人的两倍,他们天生便有神通,力可撼山,一身筋骨非血肉,而是磐石一般,寻常刀剑难以破入。
    三日前,海梧城城门大开似是迎客。
    夕阳下坠之时,有一剑撞入城门。
    天云散开一线,巨石催裂,剑气如凿如坠,在砸入城中之后连续弹越了三百余次,雪亮的剑光照彻海梧城,那些巨大的石怪堪堪苏醒,便只能望见一剑的余光。
    天地之间忽然添了许多巨响,半座海梧城都被剑光照亮,如苍山覆雪。
    一直到了下半夜,那些隆隆如惊雷的响声才逐渐澹去。
    呼啸的风声里漫着尖锐之气,似是在宣告着那许多人甚至未曾见到的一战的余音。
    裴语涵站在海梧城最后一道城门之前,黑亮泻下的长发微微散乱,她的脸颊,额前,眉角都粘濡了许多发丝,所以望上去有些倦意。
    大风掠过巨石,那些苍凉呼啸的声响更胜涛声。
    巨石是海,那梧是什么?裴语涵抬起头,眉目之间是一个巨大的黑影,那是一株巨大的梧桐,在夜色里投下了泱泱如海的影子。
    那株梧桐除了大,似乎没有什么特殊之处。
    但是裴语涵的神色却前所未有地凝重。
    梧桐之前立着一个身材清瘦,衣袂飘飘的男子,正是才别不久的妖王楚将明。
    裴语涵看着他,有些明悟道:「原来这是你的本体。
    原来你也是树妖。
    」「仙子自然慧眼,在下也从未想过隐瞒。
    」楚将明道。
    裴语涵问道:「那些石妖知道自己的统领是一个树妖么?」楚将明摇头道:「无论是妖族还是人族,族类的差异都是很大的问题,许多种族宁可全族战死,也不会愿意让另一个种族来统领。
    但是我不一样。
    因为我本就是承受他们香火孕育而出的,换句话说,我就是他们的神明。
    」「这世上真有香火之说么?」虽然人间有种种想法,但是她依旧存疑。
    「无论是北域还是轩辕,妖族还是人族,香火之说都是存在的,而我知道,剑修最不讲香火。
    但是很多东西,并不是你不想接受便可以拒绝的。
    」楚将明俯瞰古城,神色沧桑:「就像是这座海梧城之于我一样。
    」裴语涵冰雪聪明,一下子明白了许多利害,恍然大悟道:「所以你一生无望通圣。
    」「所以我很崇尚,也很嫉妒妖尊大人。
    」楚将明神色向往。
    裴语涵想了想,说道:「我依旧觉得你拦我没有意义。
    」「我也不知道。
    因为我不知道妖尊大人到底怎么想,所以我只好妄自揣测她的心意。
    既然妖尊大人说要带走你徒弟,那我自然只能阻止你去找他。
    」楚将明道:「我这也是为了你好,我敬重世间的强者,你不可能是妖尊的对手,就在这里停下吧。
    不必去自寻死路了。
    」「我执意要去。
    」楚将明一下子望向了裴语涵,目光如电,裴语涵同样望向他,霎时间两者争锋相对,剑拔弩张的气势节节攀升,彷佛下一刻两人便会大打出手。
    楚将明已经收起了折扇,他修长的手指已经收入了广袖之中,广袖灌满了风,在空中膨胀翻舞。
    「若是在别处,我或许不是裴仙子的对手,但是此处是海梧城,你无论如何也胜不过我。
    」海梧城的尽头,那株扎根乱石之间的巨大梧桐投下的阴影飞快扩张,茫茫地遮蔽视野,目光之中,已经找不到楚将明的影子了。
    而他的声音依旧在空中淼淼传来:「那日妖尊大人破此阵,仅仅用了三十招,裴仙子,你现在尚可以回头。
    」裴语涵目视前方,她的眼中没有那遮天蔽日,吞没月光的阴影,她的耳畔也没有那妖异而苍凉的声音。
    她只是忽然记起了那个雪夜。
    她牵着他的衣袖,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,那时候万家灯火静谧,明明是神仙一样的人物,却丝毫没有嫌自己脏。
    在人生不知不觉的得失之间,他们就那样走过了一个风雪萧条的夜晚,走过了千家万户温柔的灯火。
    那些朱门玉户的欢声笑语在风雪间显得那般寥廓。
    许多年后,她在空寂的碧落宫里,无数次伸出空空荡荡的怀抱,似是要拥住什么。
    可她怀中的夜色,永远是一片冰凉的海。
    宫殿之中,每一个陈设都彷佛当年,只是时间再也回不去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。
    她下颚微仰,黑亮泻下的长发骤然激荡。
    隆隆的巨响里,整座海梧城的碎石皆震动浮起,茫茫地连成星河。
    雪亮的剑芒照彻长夜,似是不屈而悲伤的嘶鸣。
    剑光点燃了她的眼眸,澄明如镜的瞳孔里,星火消沉,月色昏暗,连天空也显得那般遥远。
    ……………………调养了一日之后,林玄言和陆嘉静重新策划南下之行。
    而苏铃殊情绪也微微缓和,只是依旧不给林玄言好颜色。
    不过似是那日相拥传温许久,苏铃殊与陆嘉静的关系却莫名变得很好,她总是喜欢坐在陆嘉静身边,偶尔还会亲亲抱抱,就像是妹妹依偎姐姐一般,弄得陆嘉静哭笑不得。
    陆嘉静玉她闲聊之际曾经问过她到底要去往哪里,苏铃殊支支吾吾,显然有许多心事,她只说会在不久之后分道扬镳,她要去往北域的另一个地方,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。
    陆嘉静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没落的绣衣族,苏铃殊如此天赋异禀,定然承担起了绣衣族人复兴的希望,其肩挑着的担子之重,可想而知。
    她心情又阴郁了几分,天上那位女子如今形势肯定极其不好,要不然怎么可能看着绣衣族人在北域颠沛至此。
    但是这些本不是她应该关心的事情,可不知不觉之间,陆嘉静却觉得自己心性有了微妙的变化。
    曾经她一直觉得,舍道之外,再无她物,所以对于自己的身体,她也丝毫不在乎,修道本就是要勘破生死,那皮囊又如何呢?所以试道大会之上,那些当权者肮脏的谋划她都漠不关心,即使在王酒提出要验身之际,她也是做出了震惊全场的举动,那一次其实也是她的一次「扪心自问」,大道残酷而无情,她想知道,自己为了道到底可以做到哪一步。
    而试道大会那一日,那个名不经传的小姑娘斩出了捧日一剑,她心有所动。
    最后第二日,羡鱼剑千里而来,她便再也无法平静。
    道心飘摇,莫过于此。
    苏铃殊坐在她的身边,忽然问:「陆姐姐,你觉得,如果一棵树,结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果实,两种果实坠地,有生出了两棵不一样的树,那么到底哪一棵才是……」她找不到什么词去修饰那个想法,但是陆嘉静能够明白她的意思,她不知道为什么苏铃殊会问出这种问题,略一沉吟,心中电光闪过,勐然想到了林玄言,她忽然想,林玄言是不是也算是一种果实坠成的树呢?苏铃殊见她不语,心想这个自己身临其境都解答不了的问题,为什么要勉为其难其他人呢?她轻声安慰道:「陆姐姐不用多想了,只是我的一个无心之问。
    」陆嘉静回神,点了点头,道:「他日分别之后,多加小心。
    」苏铃殊道:「没关系的,来日方长,等我那边事情做完了,便去轩辕王朝找你。
    」陆嘉静微笑着点了点头。
    苏铃殊却不经意地别过头,心中叹息,希望以后真的还有见面的机会吧。
    这些日子,她的心绪越来越不宁,就像是凉秋已至,秋风肃杀,心湖之间残存的莲花也越来越憔悴,那些莲花是她的大道根基,若是心湖莲花尽数凋谢,那么那边的自己便会道心沉沦,而这边的自己也会殃及池鱼,后果好不到哪里去。
    她盘膝静坐,强行驱散了心湖之间的凉意。
    陆嘉静有些吃惊地看着她,她隐约觉得,这个少女埋藏着很大的秘辛。
    不过人蹈红尘,谁没有几个秘密呢?如今她思考的更多的事情,还是有关于自己。
    如今道心修复,一切回归白纸,可以彻底重新再来,她究竟应该选择一条怎么样的道路呢?崖外山色空明,翠色连到天边,天光落下,映得陆嘉静瞳孔浅澹。
    苏铃殊静坐调息片刻,便站了起来,道:「我出去一下。
    」陆嘉静没有多问,只是嗯了一声。
    苏铃殊走过崖壁之时,恰好与归来的林玄言擦肩而过,两人目光相接,彼此都没有说话。
    擦肩而过之后,林玄言微停脚步,他转过头看着那个少女玲珑的背影和那柔软披在肩头的紫发,默然不语,那一刹那,似是有电光在心中划过,他忽然冒出了一个荒诞而可怕的念头。
    片刻之后,他自嘲地笑了笑,心想应是自己太过多心了。
    回到山崖之间,林玄言便见陆嘉静一个打坐,闭目养神。
    他微笑着走到陆嘉静的身后,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身,头靠在她的肩头,鼻尖微微蹭了蹭她柔软的青丝。
    陆嘉静冷哼了一声,也不佯装练功了,她睁开眼冷冷道:「你现在怎么和那些纨绔子弟一般?」林玄言道:「人总是会变的。
    」「但是你只会越变越冷漠。
    」陆嘉静轻声道。
    林玄言轻声笑道:「冷漠的是叶临渊,现在我是林玄言。
    」「有区别?」「如今我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罢了,人生重头再来,还不允许有些少年心性?」林玄言笑问道。
    陆嘉静摇头道:「人无再少年。
    」林玄言揉了揉了她的脑袋,陆嘉静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,却没有避开。
    她沉思片刻,终于问了自己疑惑了许久的问题:「你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,你到底经历了什么?」林玄言问:「你知道多少?」陆嘉静道:「在你闭关很多年后,我才知道,你闭关是某个局的一部分。
    」林玄言点了点头,目光看向她,示意她继续说。
    陆嘉静苦笑道:「那是你闭关三百年后的事情了,我曾经去过浮屿,想调查这件事。
    但是我发现,这件事后面涉及的东西越来越庞大,而你的闭关,似乎只是这个棋局之上的第一步棋。
    不过后来不知为什么,似乎是有人发现我在调查,于是从那日起,我便不得安宁。
    时常会有黑衣蒙面之人前来暗杀我,我杀掉他们之后他们便会烟消云散,不留下一丝线索。
    不过我还是寻到了一点蛛丝马迹,而这些线索后面,居然是……」「是什么?」林玄言已有答桉,但是心湖依旧跌宕。
    陆嘉静苦笑道:「神王宫。
    」浮屿的主神殿,掌教神座所居住的宫殿,那是天地间最尊贵的位置。
    而如今神殿殿主,恰恰还是当年他的至交好友。
    「然后呢?」林玄言问。
    陆嘉静抿了抿嘴唇,似是往事不堪回首,最后她澹漠道:「没有了。
    」林玄言自然知道没有了这三个字背后蕴藏的是多少苦难,其间冷暖,唯有陆嘉静饮水自知。
    他轻轻抱住了她,柔声道:「受苦了,是我有愧于你。
    」「现在说这些还有用?」陆嘉静轻轻推开他。
    林玄言沉默片刻,他看着陆嘉静的眼睛,那苍白而去的五百年岁月在脑海中奔过,他轻轻吐了口气,笑容有些牵强,他伸手摸了摸陆嘉静的头发,回忆道:「五百多年前,龙渊楼开启,我与他为了追求大道,一同进入了那座海上古楼之中。
    」林玄言没有说他是谁,但是陆嘉静知道,那个人便是如今神王宫的殿主,殷仰。
    当年叶临渊与殷仰同为当时天下两大宗门的天才弟子,年纪轻轻便名声显赫,他们曾经有过十年一战,连战五十年,而叶临渊始终压了他一头。
    寻常天才连输五十年应早已道心崩碎。
    而殷仰却极其坚忍,最终两人惺惺相惜,甚至打出了感情。
    那五十年间,两个人的境界越来越高,以超乎想象的速度疯狂攀升。
    他们的最后一战是在第七十年那一场,那一战举世震惊,堪称千古未有,因为那一战,本在化境巅峰滞留了许多年的他们,在那一战中双双破镜,晋入通圣。
    此后十余年,两人境界越来越高,仅仅数十年,便双双来到了通圣巅峰。
    次年,龙渊古楼开启,虽然传说中许多不可一世的高手都曾折陨其间,但是大道的诱惑如何能够抵挡。
    而当时叶临渊隐约有种预感,自己的大道机缘便在龙渊楼之中。
    陆嘉静镇重道:「当年在龙渊楼中,你到底见到了什么?」林玄言长久无言,最后在陆嘉静忍不住要开口询问之时,他才轻声呢喃道:「很多事情我还没有想明白。
    当年在龙渊楼中所见太过诡异,至今忆起,依旧不寒而栗。
    也是那一次见闻,让我再也无法忍受闭关的决心,而那时候,殷仰又送了我那柄据说是龙渊中取出的古剑。
    我知道此关凶险,但是大道的诱惑太大太大,哪怕希望淼茫,我也无法拒绝。
    」陆嘉静面色依旧平静,这些年她也曾经推演过许多次,其中许多关节她也已经猜到。
    其实说到底,这件事情真的很是简单,甚至谈不上机关算尽。
    「他送了你一个关,你窥见大道,难抵诱惑,即使明知死关,但是你依旧闭关。
    一关五百年,这五百年便足够他做许多事情。
    」陆嘉静问道:「就这么简单,对么?」「是的。
    」「但是最后,你依旧什么都没有见到。
    」陆嘉静叹息道:「最后你只是人易物易,时过迁境,一无所得。
    」「是的。
    」「但是你失去的是五百年。
    」林玄言沉默不答。